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无忧咒:爱上你后我选择杀死自己

来源:开云官网靠谱吗    发布时间:2024-01-14 23:37:06
详细介绍

  记者席的第二排靠中间走道,闻静猫着腰,举着记者证,一路挤着他人膝盖与前座之间的缝隙蹭到了冯泉身边。

  丘德看上去四十岁上下,个头虽不算高,但给人一种魁梧的感觉。闻静伸长脖子盯了半天,脑子里还是对不上号。

  “马上就是前检察官了。他一直都在为从政铺路,明年年中立委改选,他应该不会错过。”

  闻静记得丘德的那篇文章,大致意思是除了自杀的直接原因以外,司法过程应该将诱因考虑在内。文章起了个很标题党的名字,让人以为是要提倡严刑峻法,但看过文章就知道他真正针对的是盖亚公司的那款Dolly 2——以高拟真度著称的陪伴型仿生人。

  其中有男有女,各个西装革履,大部分是黑色,只有走在前面的几个人穿着别的颜色的西装,看样子是高管。

  走在顶头的男子,五官深邃,身姿挺拔,像一棵长到劲时的松柏,看上去和丘德年纪差不多,只是更高一点。

  “您好仲裁长,我是盖亚科技法务代表,由于理羽先生仍处于特殊监管当中,请允许他依旧以线上形式出席此次会议。”

  在座的所有人都知道理羽来不了,只不过因为是公开听证会,全程直播,所以一定要按照程序来。

  男人从身边助理模样的人手中接过一个盒子,摆在听证席正中心的座位上。几秒之后,几道绿色的光芒从盒子里迸发出,直射天花板,光芒很快聚拢,慢慢凝结成一个人形的虚像,再几秒之后,一个人就出现在了听证席上。

  全息通讯早就不稀奇了,但立体感和景深度如此贴合的很少见,穿着囚服的理羽仿佛就坐在现场似的。此时要不是一个助理模样的人站起来调整角度,大概很多人都会被骗过。

  仲裁长显然已经习惯了理羽过分的热情,仍旧用平直的声线开始宣读听证会流程,分别介绍了问询方和听证方。走完流程,听证会正式开始。

  “谢谢仲裁长。”丘德站起身来行礼之后,转身对着大厅道,“请播放莫可欣案记录第43.3条。”

  通常情况下,第一个问题都是用来预热的,不会问得很尖锐,也不会很具体。没想到丘德一上来就请辅助材料,只听记者席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,所有人都有些惊讶,后知后觉地挺直腰背开始干活。

  “莫可欣,34岁,小说家。五月二十九日被发现死于家中的床上……起初是负责楼道保洁的人发现了异样,当时正是五月底,清晨很凉爽,但午时的天气已经算得上炎热。保洁人员连续几天经过4楼都会闻见一股和别层不同的味道。起初以为是闻多了消毒水导致的错觉,直到第五天,这股异味变成了明显的臭气。物业几番排查之后锁定403,多次敲门无人响应后,物业选择报警…….”

  “治安局警察们最终在主卧室发现了气味的来源——主卧的大床上正躺着一个早已没有了气息的女人,根据气味、尸斑等信息综合判定,死亡时间已经将近一周。尸检结果为,莫可欣死于氰化物中毒,在她家厨房的垃圾桶里,警察发现了大量被取了核之后丢弃的苹果,以及两块磨损的刀片。经过比对,两块刀片大小型号相同,都能和莫可欣厨房柜子里的榨汁机匹配,刀片上的磨损是过度使用造成的。治安局认为,氰化物就是从那些苹果核里提炼出来的,而搅拌机刀片就是因为处理了太多苹果核而报废。而无论是刀片、榨汁机还是整个厨房,都只有莫可欣一个人的指纹和DNA残留......”

  闻静开头还直着腰在屏幕上输入些要点,发现只是案件陈述后,便又靠回了椅背。他们坐在记者席的第二排中间靠走廊处,整个会议室的观众席位呈垒球场的三分之一圆弧排列,只要稍微偏头,听证席和问询席的表情都可以尽收眼底。

  “老师,理羽好像在发呆。”闻静侧身轻轻道,见冯泉没反应,转头一看发现他也低着头,右手转着左手小指上的尾戒,于是轻轻碰了碰,“老师?”

  “他又不是说给我们听的,事情才过了四个月,哪用得着那么详细。他就为了在看直播的社会面观众面前刷脸而已。”

  公共大屏幕上很快换了照片。新的图片上是一台人类男性样貌的Dolly,之所以知道那是Dolly而并非真人,是因为图上的Dolly被开膛破肚,露出了内部的金属支架和反应器。这台Dolly除了胸口,没有一点别的伤痕,表情呈静默状态,乍看更像一个熟睡的人。

  这是四个月前没有被公开过的资料。媒体席的闪光灯声音开始错落响起——被剖开的Dolly躺在紫罗兰色的床单上,靓丽的人类面孔下面,皮肤绽开的地方却是不属于人类的金属色骨架、调节器和电路板。

  丘德继续道:“在莫可欣的自杀现场,有这么一台Dolly,就躺在她的遗体边上,曾遭到强拆,胸口第二根肋骨到第八根肋骨之间被划开,利器是一把料理用的剔骨刀。这把剔骨刀在莫可欣的床边被找到,上面除了Dolly身体里的黏液以外只有莫可欣的指纹。为了进一步排除可能性,我们模拟了刀痕和剔骨刀把手上的掌纹擦痕,结论是,Dolly的强拆痕迹确是莫可欣留下的。”

  “理羽先生,你觉得是什么让莫可欣在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之前,对Dolly进行了这样的毁坏?”

  “这也太意有所指了吧?一点都不铺垫的吗?哪怕先问一句Dolly的制作材料为啥那么容易被拆也好啊……”闻静感叹道。

  这在公共听证会上很常见,说到底,听证会不是真正的仲裁机构,它是立法会的先遣机构,作用是试探民意。说难听点,问询方其实在演一场没有串过戏的表演,丘德问出这种问题,选择这种问法,其实已经计算过了理羽可能给出的答案。而无论理羽回答什么,只要不是太超出丘德的预设,丘德都有办法给他绕回来。

  丘德果然并不在意理羽的答案,他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,就像完成了第一部分教学然后进入第二部分一样自然。

  “我们从图片上能够正常的看到这台Dolly胸口处被划开的区域,从第二根肋骨开始,正中偏左,对照人体结构图能够准确的看出,这一个位置对应到人类身上,就是心脏所处的地方。莫可欣选择在结束自己的生命之前,剖开Dolly胸口对应心脏的位置,其中含义不言而喻……”

  “……心脏,人类身体的引擎,在漫长的人类文明史上,心脏一直被认为是情感和思想的容器,代表了感情、爱意、所有情绪的起源。直到现在,各种表达情意的语言中,心还是代替大脑被不断提及。直接体现的就是一些仍然沿用的词语——剖心明志、剖心以证……”

  丘德今天穿了一身黑色暗纹西装,纹样非常低调,给人十分可靠的观感,最重要的是他搭配了一条棕绿色斜条纹领带,一下子消减了黑西装带来的古板严肃。

  正想着,冯泉的余光里看到听证席上理羽背后的人群动了动,是刚刚盖亚科技一众人进来时候打头的那个法务代表。

  刚才冯泉就觉得那人有点眼熟,只是怎么也想不起到底在哪见过,他一边回忆一边端详。

  只见那个男的似乎向理羽提议了什么,理羽冲他摇了摇头,转头就突然打断了丘德,“你想说,这个行为完全针对Dolly?”

  “是的,我认为这个行为并非迁怒,莫可欣的愤怒对象应该就是Dolly本身。下面请看这段莫可欣个人终端里的影像。”

  公共屏幕上出现了一段影像资料。那是一段氛围很暧昧的视频,影片中,莫可欣和Dolly亲吻,拥抱,爱抚。

  众人先是哗然,大约都以为是视频,然而影片迟迟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,人们逐渐安静下来,然后是窸窸窣窣的私语声。

  “Dolly从二代开始就一直都有这种亲密陪伴的功能啊……只是边缘行为罢了,盖亚又没有给Dolly做生殖器拟态。”

  话说完没多久,视频就产生了变化。和刚刚不同,这一个视频以俯视角拍摄,清晰度没那么高,应该是街角摄像头。视频里,一个瘦高的女子正趴在一个男的背上,女的不知因为什么一直在胡乱扭动,男的重心不稳踉跄了几步,好不容易稳住后将女子往背上托了托,间隙,女子将头从背对摄像头的方向转到了正面。能够准确的看出女子就是莫可欣,而她身下的男子就是那台被强拆的Dolly。

  奇怪的是,明明在室外,而且衣物穿戴整齐,两人之间的氛围却比前一个视频里更暧昧。只见莫可欣探过脑袋,凑到了男人的脖子右边,很明显地在主动亲吻他。

  莫可欣的动作神态,在普通的Dolly用户脸上不会看见,完全是一副陷入热恋的样子。

  “可以证明二者亲密的还不止这些,莫可欣是个作家,这台Dolly的使用名叫做’真彦’,而莫可欣临终前刚刚出版的一篇爱情小说里,主角就叫黎真彦。”

  他所在的地方有一瓶瓶装水和一只简易杯子。他一副认真听讲的模样,手里却慢悠悠地把瓶装水打开。

  他没直接喝,而是把水缓缓地倒进透明杯子,瓶装水的瓶口贴着杯沿,透明杯子微微倾斜,水静静流入,停在了杯子的三分之一处。然后,他举着杯子晃了晃,让三分之一的水浸润整个杯壁,又晃了晃,才慢慢地举到嘴边,抿了一口。

  “自杀之前,莫可欣最后的行为是破坏这台对她来说十分特殊的Dolly,但在那之后,她又选择和这台Dolly躺在一起。我想莫可欣事件的诱因已经很明晰了,这是一场夹杂情杀意味的悲剧。”

  “理羽先生,请问盖亚公司在设计Dolly的过程里对这样的一种情况有过预设吗?”

  “不好意思,你所说的‘这种情况’是指用户对Dolly产生感情,还是用户自杀?”

  “莫可欣事件也让我们很震惊,至于产生感情,检察官先生,众所周知,Dolly是一款陪伴型仿生人,它的职责就是弥补用户的情感需求。”

  “虽然Dolly的家务功能也日益完善,但它本身的设计初衷是为了缓解独居用户日常的孤单,同样性质的东西还有宠物。”理羽不急不慢地说,“对于常人来说,寂寞需要互动才能缓解。Dolly就是基于这一点被设计出来的。现在最新的Dolly 3,能够实现将近四百个动作,按照每个用户反映做出五十多种不同程度的表情,能够用四十种语言完成日常的两千句对话。这些设计,都是为了让用户获得更好的互动体验。至于产生感情,这就是人类的问题了。人类的大脑运行机制决定了只要有互动,就有产生感情的条件。要知道大多数人都将自己的宠物当作平等的家庭一份子。”

  “你的回答可否理解为,用户爱上Dolly,早就在你们的预料之中,而你们没有对此采取任何措施?”

  “是的,但这并不说明我们也可以操纵用户的喜好。我们聘请了神经学和心理学方面的各种专家,让我们规避让用户产生不良感受的设计,从而让Dolly这款产品有更大概率获得用户喜爱,这是心理学在商业上的正常应用。人类的厌恶情绪比喜爱情绪要更有规律,厌恶的情绪层次也更简单一些,易于总结方便应用。至于依赖、眷恋以及更加深层次的愉悦情绪,产生条件比我们想象的更为复杂,能够说是变幻莫测,不是我们愿意就可以干预的。”

  降低喜爱度是什么蠢话……闻静在心里暗自纳闷,这场戏演着演着,到了重点处怎么突然跳帧了。

  公司是商业行为,企业存在的目的若不是盈利,那就是不道德的。现在早就不是半世纪之前那种可以道德能赢一切的时代了。如果在法律允许范围内,还要让产品方自觉自愿地降低自己产品的竞争力,这种道德绑架大家现在都很善于辨别。

  所以从这一问开始,认真观看的观众就会察觉到丘德真正的目标并不是盖亚,因为他提的要求,盖亚身为一家科技公司并没理由响应。

  从此刻开始,理羽这个CEO就会成为观众眼里的弱势方。但冯泉却发现理羽没什么情绪波动,无论对方是强势还是露出漏洞,好像都影响不到他似的。他接下了丘德这招,虽然看上去是别无选择。

  “事实是,喜爱是很难量化的,它甚至无法和厌恶对冲,就像有的人浑身缺点但依旧有人喜欢,有的人几乎完美却反响普通。人的喜爱就是如此难以捉摸,孩子会对一条用旧的被子产生依赖,人会对动物产生感情,甚至有人能爱上一棵树,宣誓这辈子和它一起生活…….”

  “但是爱上树的人知道他爱上的是树,人对动物的感情也是建立在知道对方是动物的基础上。但当Dolly用户对Dolly产生依恋时,是否清楚Dolly的本质?”丘德快速反问,“他们是否了解,Dolly无论看上去多么像人,本质上都不是人?”

  理羽开始一项一项陈述Dolly复杂的购买流程,从心理测试到实名登记,听下来给人的感觉就是盖亚公司已尽力了。但那些措施都集中在购买阶段,理羽如实表示,他们对之后的情况无能为力。

  他的话音刚落,闻静就凑到冯泉身边,语气忿忿道,“丘德该得意死了。演得那么烂,一切还是照着他的剧本走下来了。”

  对机器人设计具有最直接约束的《仿生技术与拟态平衡法案》里,为避免“超人类”的产生,法案禁止一款机器人同时具有强大的功能和高拟人水平。这个法案诞生于三十年前,那之后,绝大多数的科技公司都放弃了拟人度,彻底转向功能赛道,所有人都觉得拟人度和强大的功能比起来不值一提。

  直到盖亚公司出现,Dolly走了相反的道路。它追求拟人的同时,也遵照法案规定,放弃了功能方面的拓展,至今Dolly无论怎么更新迭代,反映出来的行为能力都只达到一个普通人类最日常的行为水平。

  现在的情况就是,如果Dolly在严格遵守《仿生技术与拟态平衡法案》的情况下,依旧对使用者产生了严重的消极影响,而无论是盖亚公司这个生产方还是行政方都没有过错的话,那么问题就只能从立法方面解决了。

  丘德真正的目标是法案本身。他想把这所有的一切都归咎于法案的要求过于宽松,然后让仲裁席、以及民众认为,下调法案的拟人度上限才是解决办法。

  然而,一旦《仿生技术与拟态平衡法案》被修订,将对盖亚公司产生最致命的打击。直接下调拟人上限,基本上就是关闭了拟真技术赛道,盖亚公司的长处也就彻底失去了发挥的余地。

  冯泉看着不远处的理羽,准确来说是理羽的投影。这个年轻人似乎对这个拙劣的陷阱毫不惊讶。他这副样子,冯泉看不透他是真的不知道危险,还是明知是悬崖但放弃挣扎……

  意气风发地说了一大通,丘德终于言明了他的中心主旨——一切罪在《仿生技术与拟态平衡法案》太老旧太宽松,得改。

  “……《拟态平衡法案》的确有时代局限,我也时常觉得,或许到了该修改的时候。但我认为不仅不该建议下调拟人上限,应该抬高天花板。其实只要仔细思考一下就能明白,莫可欣事件的诱因并非Dolly的高拟人度。高拟真度只会让莫可欣对Dolly产生感情,并不会让她对Dolly产生怨恨。就像影像中那个幸福的莫可欣,无论她在相信什么,只要这个相信对他人不造成负面影响,那一款优秀的产品应该做的就是为她维持住这个信念。而诱发她自杀最大有可能的情况并不是她像爱人类那样爱上了Dolly,而是她以爱上人类的方式爱上Dolly之后,有一天却意识到Dolly终究不是她想的那样……”

  周围一直持续的低分贝彻底停了,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理羽身上,认真听他这段“大逆不道”的发言。

  “…….可是现阶段的《拟态平衡法案》把数据库功能归入了高功能范畴,这剥夺了Dolly自主学习的可能,自主学习是刚生出来的人类就有的基础能力。只要Dolly无法模拟这点,它离真正的高拟真就还有很遥远的距离,莫可欣事件就会无可避免地一再发生,毕竟我们人类的情感需求很难产生一些变化。”

  闻静不敢置信地转头看冯泉。冯泉却没有和她对视,他捏着左手小指上的尾戒,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这个不到三十岁的CEO。

  理羽的回答显然不在丘德设想的剧本里,以至于他来不及反应,只能下意识指责,“你的意思是,比起让用户保持清醒,你更愿意不管不顾地让Dolly彻底变成人?”

  “不不不,你想多了,不用克隆技术的话,人类是很难复刻的,我们还没这个科学技术水平……至于帮助用户保持清醒,如果清醒有用的话,我当然愿意。”理羽停顿了片刻,然后笑着继续说下去,“然而Dolly这款产品能够存活下去,主要是因为市场有这个空缺——人们需要陪伴,需要陪伴型机器人。立法会当然能够最终靠调整法案让Dolly消失,但是这个需求空缺不会消失。需要陪伴型机器人的那些人,不会因为这世上没有Dolly就变得不需要陪伴。”

  丘德说:“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本应该去人和人之间寻找,Dolly的存在,是否在助长一种自欺欺人?”

  “在人和人之间寻找?没想到检察官先生是这样的理想主义者。爱情亲情友情,人与人之间互相陪伴什么的,能在人类之间找到当然是再好不过…..”理羽笑叹,“但对那些已经疲惫得放弃希望的人,要求他们继续努力,检察官先生真的不觉得这是一个很残忍,很事不关己的要求么…..”

  闻静惊讶地看着身旁的冯泉,虽然是前天才认识,虽然看上去非常和善,绝对没知名记者的架子,甚至不像个记者。但她下意识感受到冯泉身上有种难以明状的气氛,让她不敢问任何和专业无关的问题。

  果不其然,出院后的母亲在一周内辞职、打包行李、搬离了晴水市。她没有告诉你她具体搬去了哪里,只将一个紧急联系方式写在纸上,留在了你中学院的保卫室。

  母亲就这样逃走了,你手上只剩下一个每月会固定收到一笔生活费的银行账户,以及那个笔迹潦草的联系方式。那张纸你一直收着,收了许多年,上面的号码你烂熟于心,但从没有真正拨出去过。你知道母亲不想你联系她,你更害怕的是那或许是个根本不存在的号码。

  在学院里,你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继续生活。每周回家的习惯没有变,你下意识地制造出依旧每周末都和母亲在一起的假象,即使那个你和母亲还有西绘一起生活过的房子现在只剩下你一人(母亲将西绘的骨灰以及关于她的一切都带走了。)

  事实上,学院里有很多孩子的家长都不在晴水市,一两个月看望一次也是很正常的事情。但你不敢想象那样的事发生在你身上,因为曾经的你认为这些人几乎等于被家长抛弃了。每当和这样的孩子说话,你都会产生一种夹杂着怜悯的庆幸的优越感。

  母亲的离开,在你迫切的努力之下被隐瞒了很久,甚至连和你一直关系最好的蕾亚都被蒙骗过去。那个被母亲极度宠爱的形象,被你费尽心机地维持到了整个中学院生涯结束。

  你学习一直不错,说实话你并没有花比别人多的心力,可能是从母亲或者你的血缘父亲那里继承的基因吧。中学院毕业后,你就考上了一所位于中央城的大学。

  那个夏天,你接到过一次母亲发来的消息。消息内容是让你查收大学学费和生活费,以及一件礼物。

  要是早几年收到这样的消息,你或许会感动到痛哭流涕,会抱着一丝希望地感到庆幸,庆幸母亲还是爱你的,会忙不迭地回拨电话,告诉母亲你有多么想她。

  但时间过去了,在中学院苦心维持的几年里,日复一日的伪装让你对母亲产生了更复杂的情绪——明知道我比任何人都需要你,明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我需要你,你却还是抛下我,那错的就不应该是我,而是你才对。

  渴望变得不值一提,你心里更多的是埋怨。既然已经甩开了过去过上了新生活,现在又跑来施舍,终究是为了心里好过罢了。

  那是一只29寸的墨绿色皮质旅行箱,是少见的手套皮工艺,但非常轻。虽然你不懂这其中的门道,但一看就知道它不便宜。出去上学的年轻人都需要一只像样的大箱子,况且它是你最喜欢的墨绿色,你留下了它。

  它陪伴你的第一站就是大学。人们通常在18岁上大学的时候脱离社会养育系统。大学虽然有宿舍,但不再像小学院中学院那样一切免费,加上空间小规矩多,很多人都选择自身租房子。

  这部分钱有的家长会给,你母亲也给了你,但那笔钱被你退回,为此你不得不自己打工赚钱。

  每天上课、下课、打工,然后回住处完成作业或者复习考试,这样满满当当的日程能够遮掩一个事实——你总是独来独往。

  蕾亚考去了另一座城市,距离你大概两小时的车程。刚开始你们经常联系,但随着学期开始,大家都忙碌了起来,到了大二她更是突然陷入了恋情,你们的联系频率就变低了。

  对此你心里当然是有怨言的,蕾亚这一次的恋爱好像格外来势汹汹,平时特别大大咧咧的人,现在和你通话的时候,居然会说一些忧愁又无奈的话。那副患得患失的样子,让你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了。

  她沮丧的时候常打电话给你,有几次你焦急地问她出了什么样的事情,她支支吾吾半天才告诉你,都是一些旁人听来无关紧要,甚至有点无聊到可笑的烦恼。譬如她前天和恋人吵了一架,昨天刚和好,今天白天发消息给恋人,结果两个小时都过去了,依旧没有正真获得回复。

  你不知道说什么才好,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,还得编说辞安慰她,有时你也会不耐烦地说一些实话。

  “回一个消息而已,能耽误多少时间?”蕾亚说,“明知道我会着急,还让等着,说到底还是并不真正在乎我吧......”

  你不明白她的意思,也搞不懂为什么这段恋爱把蕾亚搞得像听不懂人话似的,中学院时期的她明明不是这样恋爱脑的人。

  你逐渐变得有些不耐烦,有些害怕应对她无序的倾诉,甚至暗暗祈祷她这段轰轰烈烈的恋情尽快走到尽头,让她尽快变回那个你熟悉的蕾亚。

  事情也的确往那个方向发展了,大二结束的时候,蕾亚终于恢复了原样。你去她的城市找她玩了一周,看着重新变得风风火火的蕾亚,心里久违地感到安定。那天天气很热,你们一人一支雪糕,走在街上闲逛,好不容易找到一片树荫,坐下来歇脚。

  “你就突然不喜欢了吗?”你问她:“当时你特别夸张,像没有他就会死似的。”

  “我们认识的那天阳光很好,温度也不冷不热,他穿了一件白色T恤,外面是灰色薄外套,冲一群新生招手,我就在那群人里,当时距离有点远,看上去仿佛只是冲我一个人招似的。真帅啊......”她咬了一口雪糕,想了想,“不过现在已逝去了。谈恋爱不就是这么回事么,喜欢的时候发疯似的,不喜欢了就发现对方只是普通人而已.......”

  你看了看她,她正半眯着眼靠在街边椅子的靠背上,享受夏日微风,时不时咬一口雪糕,那表情很惬意,很踏实。

  一个人如果说出“我当时在发疯”这样的话,那说出这话的那刻,一定是清醒又平和的。

  那个在你心里非常钝感,没什么灵气的蕾亚,突然俯视起了这样一个世界,包括这样一个世界里的你。

  可若你想拥有这样的视角,必须也要先经过这样发疯的阶段。光这一项就难住了你。从小到大,你从没有像蕾亚那样对周围的同龄人产生过激烈的爱意,他们在你眼里都或多或少有些愚蠢。当然,也没什么人对你有过这样的爱意。

  成克和你一样大,和你同年进入大学,学同一个专业,甚至租住在同一片住宅区。认识他那天,是你来到中央城的第一天。没有家长陪伴你,你自己拖着箱子,那天天格外热,你找了许久,鼓足勇气问了路过的人,才找到你的住处。

  箱子很重,但楼里有电梯,只是你把箱子拖过电梯门的时候,轮子突然横过来,卡进了电梯门的地缝中间,怎么也拔不出来。

  这么想着,没过一会儿,身后居然真的出现一道阴影,那道阴影问你,发生了什么事。

  你闻声回过头,那是你和成克的第一次见面,他穿得非常随意,大裤衩、拖鞋,头发剃得很短,一看就是图方便。他放下手里提着的一整只西瓜,凑了过来,“轮子卡住了?”

  他让你往旁边让让。你嘴里道着谢退到一边,只见他半蹲到能环抱住箱子的高度,双手圈住箱子,然后猛地站直,一把将箱子整个抱了起来。

  在你的连声道谢中,箱子被放回了地上,只是直接往一边栽了过去。一看才发现,箱子的确获得了自由,但轮子却断在了地缝中间。

  最终他带着你去到他的住处,你才知道这人和你同年同专业,就住在楼上,也才来不久。成克力气大,很容易把东西弄坏,所以也很会修东西。不到十分钟,他就把轮子复位了,在地上滚了滚,和新的时候一模一样。

  正式开学之后,他几乎每天都找你,那阵子你还没找到兼职,你们一日三餐从早到晚都在一起。

  新的环境大家互相之间都不熟悉,你和成克很快就被别人默认成了情侣。等到你发现这个情况再为自己辩驳的时候,已经来不及了,或者说没有人在意关于你的真相到底是什么。

  那天你不需要打工,成克又找你吃饭。他对你的打工日程表了如指掌,有工作时他从不打扰,一旦有空档,他必定找你。

  和往常没什么不一样,你们在餐厅点了两份招牌大猪扒,他又加了一份炸虾和两份可乐饼。你以为这只是一顿寻常的午餐,结果吃到一半的时候,他却突然说,我们这样,应该就是情侣了吧。

  “朋友不会天天一起吧?当然是喜欢你才会天天找你,”成克沉默片刻,喃喃道。

  你不得不解释自己只是把他当好朋友看待。那顿饭在尴尬中结束,你借口要去图书馆,独自离开了。

  成克喜欢你,要说你绝对没察觉,那是在骗人。即使一开始以为他和你是处于一样的心态才凑在一起,但跟着时间,你也察觉了差别。成克虽然没多么贴心,但开口拜托他的事情他都能很快办妥,就算和自己的事情有冲突,他大多时候也会尽量先办你拜托的事情。

  或许算,喜欢是一个动词,主观动作,所以成克说那是喜欢,那谁也无法反驳。但你很清楚地清楚自己并不是特别喜欢成克,他长相普通,学习普通,声音普通,连他的那份喜欢也非常普通,你提不起丝毫兴趣。

  那是一条小马路,你走在人行道内侧的阴影里,给外侧的行人让出路来。路上总有三三两两成群结队的学生与你擦身而过,时不时还有你认识的人。你只想让他们没有注意到你。

  那天之后,成克就再也没有主动找你。一开始同学看到了还会问你,“成克今天怎么没一起”,时间稍久,他们就不问了。大家似乎一点也不好奇地就擅自修改了对你的默认,从“和成克一起”变成了“独来独往”,就像他们当初把你们当作情侣一样轻率。

  坐在你对面一起吃饭的女孩和你在一个地方打工,一周里有几次班排在一起,说不上多熟,但一起吃顿饭还是没问题的。

  “一个人吃饭时要来问:怎么又自己吃饭啊,看到我和别人一起吃又要来评价一句。”你忍不住抱怨出声。

  “人嘛,就爱说些废话....”女孩并不在意,也不打算开导你,“快吃吧,半小时内得到店里。”

  那是一些前兆。事实上,那段没有成克的日子,你很不习惯,能够说是浑身不自在。你开始有些想他,走进楼道的时间开始下意识留意前后,希望可以遇上他。但说来也奇怪,不再找你的成克,好像从这样一个世界上消失了似的,除了上课的时候能在教室里远远看到他,你没有再在学校或者住宿区域的任何地方见到他。

  直到一天晚上,你打工回来,走进楼道的时候看到成克正在送一个人出去。你有些惊讶,装作不在意地进入电梯,然后趁着电梯门还没关上,赶紧转过身张望。

  他还是那副打扮,头发稍微长了一点,不知怎么,原本那张让你没有兴趣多看的脸,居然在路灯下面显得格外有吸引力。

  电梯里只有你们两个人。那十几秒里,你脑子里想了无数种开头,无数种对话,但直到电梯在你的楼层停下,你都不知道要怎么说出口。

  你是自愿的吗?这很难回答,与其说是自愿,不如说是被引诱的,被那种有人陪伴、属于某人的感觉引诱。

  在一起时,你们通常都是安静的,但你彻底接受了这个状态,即使他不说话,但有他在身边时,遇到迎面走来的同专业同学,你甚至会主动打招呼。

  他无法让你迷恋,但他不会不回复信息,不会消失。他没事的时候通常都在楼上打游戏或者修东西,当你需要他时,他总是能够迅速下楼来。很显然,在你眼里,成克爱你显然比蕾亚的心上人爱她来得多。这样的对比让你觉得愉悦,比成克本身更让你愉悦。

  大学的每个假期你都在打工中度过,成克也是。你是因为无处可去所以别无选择,令你好奇的是成克为什么也如此,他每个假期所谓的“回家”都只去三天就回来了。

  “这有什么奇怪,我本来就只是看看我妈。我弟弟和妹妹二年级,周末得回家。他们一回来,我就得打地铺。”成克不以为然,“我不习惯,睡着脖子疼。”

  你知道这么说的话,那个挥着翅膀撒着灰烬的天使会在深夜来到你梦中。但那又如何。

  时间过得很快,你又和成克度过了一年。大三结束的时候,你开始为一年之后进入职场感到焦虑,更让你焦虑的是,成克似乎不打算留在中央城。他说他一开始就没准备留在太平洋西区,原本就打算毕业之后去北极圈生活一段时间。

  这个消息引爆了你们之间第一场争吵。你觉得匪夷所思,既然有这样的生活安排,为什么他不早点告诉你。

  “我这就是在提早告诉你啊……”他不理解地看着你,“又不是一周后就要走,我说的是一年之后的事情。”

  “你愿意的话,当然可以跟我一起去北极圈。如果你有你的计划,那就照你的计划走。”

  成克的眼神非常不解,好像你在无理取闹似的,在你的埋怨下,最终他丧失了一切耐心。

  “对了,我八十年后有很大概率会死,这件事忘记在交往前告诉你了,对不起。”

  大四那年,你过得很辛苦,会时常想起成克,每次想起都觉得委屈。明明最开始的时候你并不是特别喜欢成克啊,一想起这点,你就感觉自己倒霉透顶。到头来,还不如像蕾亚那样,为自己最喜欢的人发疯,一切结束后,还能够坐在夏天的树荫下,把一切傻事都推到“恋爱脑”头上。

  可是,一个喜欢的人也不是谁都遇得上的,那才是真正令人琢磨不透的,而你本能地畏惧那些找不出理由和凭据的东西。一切有可能发生的事情都可能会发生,这句话用在你身上,就变成了“一切让人畏惧的事情都可能会发生”。当它来临时,你可以感觉到期待、雀跃、胆怯和忐忑,唯独畏惧隐身。

  那时已经是大四下学期,好多同学都拿到了工作offer,而你还悬而未决,流连于一个个校园招聘会间。但你并不真正想靠招聘会找到一份工作,所以甚至有些心不在焉。

  你真正想去的是克育中心,那是你在中学院参观克育中心的时候就产生了的念头。

  克育中心的职位竞争一直都很激烈,而且这里还是中央城,太平洋西区最大的城市。你把简历递出去后,很快就收到了面试通知,但你面到第四轮之后,很久都没有等到第五轮。虽然问了一圈周围人都说没收到通知,但这并没有让你放下心来,万一是你和你周围人都被淘汰了呢?为了稳定情绪,你劝自己别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,这才去参加了招聘会。

  那天的招聘会在理学院和工学院之间的堪培尔大楼里办,你花了十五分钟才从你的专业楼走到那里。你绕了一圈,设立招牌的公司都是一些和仿生技术、医药科技甚至航空航天有关的,没有你感兴趣的东西。于是象征性地和几个招聘人聊了几句后,你就离开了现场。

  你正要向住处的方向走,余光突然看到右边的台阶上放着一只黑色的背包,过了没一会儿,包里居然响起了一阵音乐声。但包的周围一个人都没有,主人不知去向。

  你不远不近地看着,期间那个音乐一直响了又停,停了又响。过了十分钟,音乐再次响起又消失的时候,你走过去打开包,里面果然是手机,上面已经有七个未接来电了。

  你接通,还没有来得及说话,对面就率先发问,“怎么一直不接,你还有多久能到?”

  对面愣了一下,声音立刻变得更和煦,“噢!那多谢你,不好意思,刚刚有点着急。请问你现在在哪里,我能去拿包吗?”

  你抱着那只包坐在台阶上,抬头看着大树上新长出来的嫩绿色树叶,以及被树叶树杈分割得零零落落的天空。

  这是一座规模很大的综合大学,专业很多,涵盖的领域很多,大楼也很多,连体育场都远不止一个,而且每个都巨大。文学社科有自己的圈子,理工又有他们的话题,而体育艺术更是风云人物频出。跨出各自领域,全校范围内,所有师生都知道的人大概只有校长一人。

  据你所知,他只比你大了不到五岁。你还是一个工作没着落的大四毕业生,他已经拿到了终身教授职位。身为最年轻的正教授,手里握着这个学校最大的实验室资金,他的仿生科技实验室是这样的领域所有人梦寐以求的去处。不过真正让他在外行人里出名的还是他俊朗的外表,他在校庆活动上演讲的视频,是这个学校相关词条里搜索次数最高的话题。他平时神出鬼没,很少能在校园里见到他,对于绝大多数的学生来说,他就是个传说而已。

  他的头发比校庆视频上短了一点,穿着一件灰白色的风衣,浅蓝色牛仔裤下面是一双有点灰尘痕迹的短靴,风衣里面的衬衫跟着他的呼吸一鼓一鼓,似乎跑了很远的路过来。

  你站起身来,有些手足无措,反应了两秒才想起手里的包。你把里面的手机掏出来,然后把包的拉链拉回去。

  你解释了自己发现包和手机的过程,把东西递过去,可对方却没有接。他笑着看你,好整以暇地问,怎么确定可以完全放心交给他。

  是啊,接通电话只能表明理央认识这个包的主人,但万一不是朋友,而是.....你一下子回想起平日里听到的那些八卦,那些关于学术圈也不能免俗,竞争啊敌对什么的猜测。

  你无所适从,不知道怎么来反应才能不露怯,或者说你已经露怯了,只能尴尬地站在原地看他笑。

  “放心吧,我是手机主人的同事,他是我的副手,他这人生活方面的记性很差。如果你不相信,不如跟我去实验室等他。”

  你发现他正经起来竟然比之前更迷人几分。你害羞极了,甚至不敢再停留,把包丢给他后就要离开。

  他大约害怕你觉得被冒犯,赶忙拦下你解释。他的语气很认真,认真得你有些头皮发麻。

  你连连摇头加摆手说不用谢,原因是摇头的幅度太大频率太急,那天你戴的又是没有扣子的耳钩。只听“叮”的一声,你的左耳耳钩从耳朵上飞了下来,落到了大理石台阶上。

  其实你清楚得很,理央这样众星捧月的人,这种话术大约是每天都挂在嘴边,但它无意间还是让你的心跳错了拍。

  之后的一路上,你都在回忆那面对面的短短五分钟:的确长得俊朗,视频上竟然不及他本人三分;声音很好听,放肆大笑的时候却像个孩子……

  耀眼的人不仅自己耀眼,和其相关的记忆也是耀眼的,譬如那短暂的五分钟。它会在时间和情感的打磨下越发锃亮越发耀眼,直到耀眼到盖过事实。

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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